
1972年阴历正月十五刚过,我有幸以全县“统考”总分第一名成绩升入程寺高中,学制两年,1974年底即将毕业时,“教育改革方案”出炉,由现在的冬季招生春季入学,重新回到秋季招生秋季入学的老路,为适应新形势,我们这一届毕业时间顺延到1975年6月。
延长的半年时间里,没有课本,没有教学计划,没有任课老师,为打发临时多出的时光,各个学校因地制宜,花样百出。程寺高中给学生三种选择,一是学“赤脚医生”;二是学农业机械;三是回乡务农。6月底来学校领毕业证。我和大多数同学一样选择了后者。
20世纪70年代,每个村都有大喇叭。睌饭后,坐在村口听大喇叭播放新闻,学唱《国际歌》《我们走在大路上》等歌曲,既是娱乐,是消遣,又是认识世界、拓宽视野的最佳途径。1977年10月21日晚饭后,和往常一样,碗筷一推,搬个小凳子坐在离大喇叭不远处,静候“全国新闻联播”,少顷,一则新闻石破天惊,恢复高考了,具有高中学历,年龄25岁以下的未婚青年均可报名。
听完“全国新闻联播”,躺在床上,翻江倒海,浮想联翩,久久不能入睡。论年龄、学历、未婚这三条,我完全符合高考报名条件。“硬件”之后,是“软件”思索,清楚地记得,五年前到程寺高中报到的第一天,校长亲自接见,说我考试总分全县第一,数学差一分,屈居第二,殷殷嘱咐要努力学习,争取考上好的大学。两年高中,废寝忘食,刻苦攻读,成绩一向名列前茅,务农期间,一得空闲,看报纸,听广播,读小说,背新诗,手不释卷,乡下同龄人中,应该算读书最多的一个。
一夜无眠,第二天一大早,星急火燎地般地跑到母校程寺高中,打听有关高考的消息。两年多没见,学校还是原来模样——青砖灰瓦,绿树掩映,明窗净几,老师还是原班人马,不同的是个个旧貌换新颜,春光满面,笑迎东风。对我的突然到来,校长和老师喜形于色,不约而同地以为,我听到恢复高考的广播,肯定会第一时间到学校来,果不其然。寒暄之后,教政治课的彭学良老师一把拽着我去了他的房间。乡下中小学老师都不带家属,一人一个单间,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,进屋后刚坐在床沿上,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十页手写稿,说:“前些时候就传闻要恢复高考,我私下里收集整理不少资料,拟了个复习大纲,别急着回家,先在这里抄一份,然后我再遂章逐节逐条的给你讲解。”
彭老师,男性,40多岁,河南师范专科学校毕业,学识渊博,经验丰富,平易近人,学生们都喜欢上他的课。他拟的复习大纲涵盖面很宽,以时事政治为主,特别是耳熟目详的经典名著,都有题解和概要,还有些时下流行的名词术语。
拿到政治复习大纲,顿时就有“久旱逢甘霖”,沙漠见绿洲的激动和兴奋,看到桌子上有本稿纸,顺手牵羊,抓起就走,出门迎面碰上学校教务主任,他问我,急急忙忙往那里去,我说,彭老师给我一份政治复习大纲,想找个地方抄抄。他说,教务处没人,你去那里抄吧!
教务处是3间相通的大房子,开会之外,平时就教务主任一人使用,寂静得很,里边有个乒乓球台,正好可以伏案抄写。天赐良机,来不及多想,立即铺开稿子,挥笔疾书,头没抬,脚没挪窝,抄了一整天,还有一部分没抄完。天黑时,彭老师进来看我,说,时间紧,任务重,别回家了,在这里将就一夜,明个白天,我给你讲解完再走也不迟。
农村孩子啥苦没吃过,啥罪没受过,秋天里,一张苇席一条薄被,麦场里或野外月亮地里过夜是常事。将政治复习大纲抄完已是凌晨一点多,在学生宿舍里找个铺位,用彭老师送来的小褥子,往身上一裹倒头睡到天大亮。
从彭老师房间出来,已是第二天下午的四五点,漫步校院,陆陆续续碰到十几个过去的同学,前后届都有,一交谈,他们也准备参加高考,前来咨询复习的事。目标一致,话就投机,大伙一商量,都认为回家复习不如在学校复习好。一是时间有保证,二是有问题可以请教老师,三是同学之间还能相互探讨。于是乎,结伴去找校长。
校长范澜,河南师范专科学校毕业。我初中二年级时的语文老师,他很会讲课,效果极好,深受同学们爱戴。两年后,调到程寺高中任校长,时不时地还给我们上一两课。他不但学问好,思想也很开明,听了同学们的想法,当场拍板,腾出几间学生宿舍,供复习生住,吃饭享受在校生待遇,拿粮食换饭票,全校所有老师都要服务“复习生”,有求必应,随叫随到。
有了范校长的大力支持,往届毕业生信心大增,重新回炉,备战高考,从这一刻起,直到12月10日高考结束,我再也没有回过家,需要饭票时,家里送来粮食换,蔬菜是萝卜、白菜、蔓菁,用不了几个钱,肉星是没有的。
先后来程寺高中“回炉”的同学达上百人之多,没有统一组织,没有上下课时间表,没有固定老师指导,每个同学根据自身情况进行复习,有先看数学、物理、化学的,也有从语文、地理、历史开始的,有疑问时找老师请教,大部分时间是自学。我到学校,先见的是彭老师,复习也就从“政治”起步。
五六天的时间里,将政治复习大纲从头至尾背了几遍,感觉没问题时,直接请彭老师当面抽查提问,反复几个回合,他轻轻地松了口气说:“这一门的复习今天算告一段落,考试之前我会随时关注时事,有新的内容补充后再抄给你。”这之后,他每每有新的亮点和想法,都是第一时间告诉我。考试的前一周,他又郑重其事地模拟考了我一次,自信地说:“这一门也就这些内容了,万变不会离其宗,任何人出题都不会超出这个范围。”
老师赞赏性的肯定,对学生是最大的鼓励和鞭策,信心一下子爆棚。从彭老师房间出来,旋即去找教语文的马宪寅老师。
马老师是个瘦小低矮的精干老头,50多岁,长期在淮阳县城里教书,高二时给我们上语文课。10月22日回到学校之初,我就向他报过到,这次相见,没有客套话,直奔主题。他说:“我琢磨了好多天,刚理出个思路,你来得正好,就按这样几步复习吧!”先温习温习语法和修辞,一定要弄明白主谓宾定状补之间的关系,说话间,从桌子一角拿出几张划分词语的试题,让我先练习练习,找出那些是主语,那些是谓语,那些是宾语以及语法错误等。之后又给了几张改写病句的试题。两三天后,他又让我把高中课本中的古文古诗找出来,一篇一篇地读,到能默写为止,往下是注释和翻译。完成古代诗文默写、注释和翻译,接着是将课本中鲁迅的名篇单独摘出来,重新读,重新思考,提炼主题思想,标明段落大意。
以马老师的经验判断,语文知识在高考中占分比例最多百分之四十,重头戏应该是作文。从小学、初中、高中,我的作文都是好成绩,写作是强项,记叙文,议论文,写景的,抒情的都一清二楚,什么插叙,倒叙,正叙等技巧驾轻就熟,屡试不爽。对写作的事,马老师没讲多少大道理,而是出了几个不同题裁的题目让我写好后交给他批改。
马老师看完我写的后圈圈点点写了很长的修改意见,并说考试时遇到类似题目,可以将有关内容随时摘出来应用。遵师嘱,我将这个题目反复试写了好几遍,或议论或记叙或抒情。同样,对其他题目也一点不敢懈怠,反复写反复修改。
语文之后是历史。高中阶段的历史非主课,学校不重视,学生没热情。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河南农学院毕业,长期在农业部门工作,与“历史教学”八竿子打不着,他在程寺高中无课可上,无事可做,临时安排教历史,课本是开封师院编的试用教材,上下两册,平时与这位老师接触不多,没有私人感情可言。他对我们复习生没有专门辅导,集中讲了一次“复习”要点,以后就不了了之。
因年代久远,这位老师姓什么,名什么,和上课时讲些啥,全不记得了。印象中,他个子不高,瘦瘦的身材,两只眼睛很小,似睁非睁。这一次“辅导”,他没拿讲稿和书本,没有章法,很是随意。他说,学历史没有捷径,没啥窍门,只要记住几点就能考出好成绩。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历史一门完全按这位老师的建议进行复习。没有大纲,没人指导,按照每章之后的练习题,自已寻思重点,十多天的努力,两册《中国历史》已能融汇贯通,横看一条线,竖看一大片,对“太平天国运动”一章,尤其下功夫,特别是他们颁布的《天朝田亩制度》脱囗就能背出。
过了“政治”“语文”“历史”三道门槛,下一道难题就是“地理”。上高中时学没学过“地理”,记忆里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出,至今学校里也没有地理老师。正不知咋办时,校总务处主任从校图书室里找到一本旧中学的“地理”课本,说,地理就几大块。一是交通大动脉。重要的铁路、公路、航运线路,它们的起点、终点,途径那些关口和中转站,长多少公里是必须记的;二是矿产资源分布图。那个地方出石油,那个地方产煤,金银铜铁锡都在那个地方储藏,从地图上的颜色就能分辨;三是山脉的高低绵延,江河湖泊的位置和走向;四是东南西北不同方向的气候特点等。没有专业老师指导,只能按这位总务主任说的去做,十天之内,将他给找的《地理》一章一节地都理出了头绪,该记的都记了下来。
回学校之初,就已决定考文科,所以把复习“数学”放在了后边。离考试还有十一二天的时候,才去找数学老师。
上高一时,教数学的刘老师,是位女性,我没毕业时已调走,二年级教数学的是沈大同老师,这位是男性,40多岁,大高个,很有派头,郑州大学数学系毕业。向其请教咋样复习数学时,他心不在焉地说:凡是报文科的,数学基础都差,十天半个月学不到啥东西,再努力也增加不了几分,还是把精力放在语文和政治那几门吧!他说的是实话,肺腑之言,无意中却伤了我的自尊心。从他那里出来,找到原先的《数学》课本,走马观花地流览一遍,看看每章每节后的习题,实在无从下手。正如沈老师所言,十天半个月的时间,想将两年的数学课复习一遍,实在是太难了,只能死马当活马医,学多少是多少。
从10月22日早上到程寺高中,至12月10日高考结束回家,仅出校门一次,还是为办准考证去新站集照一寸的大头相,来回不到两小时,另一次占用读书时间是报考志愿,乡下人孤陋寡闻,不知道都有啥学校,一个老师说,武汉大学不错,你喜欢看书,就报图书馆系吧,于是第一志愿——武汉大学图书馆系。沈大同老师说,郑州大学在省会,又是综合型大学,无疑问第二志愿——郑州大学中文系,第三志愿报的哪那个学校已忘却。除这次必要的活动占用半天时间外,余下的光阴是没明没夜按计划复习各门功课,天一明,就到学校食堂后边菜园里看书背书,夜晚在煤油灯下写作业,困了和衣而睡,醒了继续学习,近50天的时间里,没洗过头,没洗过澡,洗脸的次数屈指可数,衣服没换过,去时穿的啥衣服,回家时还是老一件,头发乱蓬蓬的像长毛。
考试的头一天晚上,神差鬼使般地和几个同学去语文老师张正义宿舍里闲聊,意在放松紧绷的神经,迎接第二天的高考。
张正义老师,40多岁,开封师院中文系毕业,但他没有给我上过课,私下里有来往,算是熟识吧!那天晚上大伙围着他说东道西,我坐在床边观风景,无意间看到一本郑州十一中编写的《中学语文古文解析》,随手一翻是荀子的《劝学篇》,读之如饮甘露,心里十分畅快。谁知第二天高考语文试卷上竟有《劝学篇》中的一段古文翻译,15分,真乃神助,天意也。
1977年恢复高考时,一个公社一个考点,考场安排在社办高中里,监考老师全县互换,公社派人专门负责警戒,大门口摆放两挺机枪,防治坏人扰乱考场秩序。我进的考场十分亲切,1972年考高中时是在这里,两年高中也是在这个教室里上的,考大学又是在这里,熟悉的环境,温馨的场所,心情立马轻松许多。12月9日上午第一场是语文,打开试卷一看,心里笑了,语文知识部分,我都复习到了,荀子的《劝学篇》昨天晚上刚阅读过,人逢喜事,文思泉涌,离交卷还有半个钟点时我就提前交了卷,一出门,守候在门口的校长神色慌张地问,咋这么早就出来了,题难吧?我说,太容易啦,我看了好几遍才交卷的。
见到马宪寅、张正义两位语文老师,我将试题和答案进行了“复原”,他们认为无懈可击,圆满,扣不了几分。下午考数学就惨了,几道大题没见过,两三道小题勉强完成,也就十几一二十分。再问平时几个考理科的尖子生,他们也是叫苦连连,说30分是一大关。我的数学没考好,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,心里坦然了。第二天上午的“政治”与“语文”考试一样提前半个钟点交卷,与彭老师“复原”试卷时,他说找不到扣分点。第二天下午考“史地”,用一句古诗来形容,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”。巧合的是,历史部分有一道论述题,名《天朝田亩制度》,15分。我不加思索地将《历史》课本中的标准答案工工整整地写在卷面上。
“史地”一门比“语文”“政治”更容易些,早早作完,正反复审查时,邻桌的一位老大哥轻声自言自语,第一条大河,闻言慢声曰,黄河,他又言长江,我没动脑子,将黄河改成长江,继之,他又言,中国第一块革命根据地,我曰,井岗山,他说,罗霄山脉,我随将井冈山换成罗霄山脉。下课后问老师,才知道这两个填空题,我先是错的,后改对了,白捡两分。对邻桌的这位老兄,考试之前不认识,考试时没敢张望,考试一结束各回各家,再也没见过面,也不知道他的消息,但内心始终感激,是他不自信的自言自语,送我两分,是我的不自信,盲目相信他的答案,从善如流,始得正果。
1977年12月10日下午,结束“史地”考试,步行8华里回到家里,已是万家灯火,炊烟袅袅,匆匆扒几口饭,蒙头大睡,实在太累太困了。一个多月后收到通知,去淮阳县人民医院体检,据说录取人数是体检的三分之一。我们公社参加高考5000多人,接到体检通知的也就十几人,全是上学时公认的“尖子生”,在程寺高中复习时,同甘共苦了一个多月,相识相知相熟,有几分朴素的“阶段感情”。
体检之后,我们十几个人相聚一起,对考试试题进行“复原”,再结合一个多月社会上流传的信息,综合评估,我的分数应在270分上下,另一个比我晚两届的校友,他的分数200多一点,其余的都在200分以下。这次体检,几乎全部合格平生第一次知道我“裸重”97斤。
1978年2月末的一天,晴天响日头,暖洋洋的,空气中弥漫中“春”的气息,出门怕见人,宅在家里,又百无聊赖,索兴烧锅水洗洗头,擦擦身子。洗完头,擦干身子,水还热着哩,顺便又洗洗脚,刚把双脚放在水盆里,一个熟识的公社干部在门口大喊,“凤才,凤才,你考上郑州大学啦!”这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消息啊!来不及穿袜子,汲拉着鞋便跑了出去。那位公社干部说,刚接到县教育局电话通知,说你考上郑州大学啦,是啥汉语言文学专业,明个让你去领通知书。
说考上郑州大学,又是汉语言文学专业,我深信不疑,因为在乡下人认知世界里是不会有“汉语言文学”这个词的,更不知大学里的“专业”为何物?是开封师院中文系毕业的语文老师指点,我才知道啥叫“汉语言文学”,和“专业”的概念。
鸡叫头遍骑车出发,到县城天已大亮,几经周折,找到座落在西关一个小胡同里的教育局,进门见一位穿中山装的中年人,看样子是个干部,谦卑地上前问话,去哪里领通知书?那人手一指说,往东看第一个房间,找徐股长。来到徐股长办公室门口,见里边有好几个人,怯生生的站在门口不敢直接进去。
等屋里只剩一个人时,小心翼翼地上前问到,您是徐股长?那人头也没抬,直言,啥事!我说,领通知书。他看我又瘦又小,脸色黑黢黢的,穿着雍肿的棉袄棉裤,土里土气,不具有“知识青年”的气质,用怀疑的眼光瞥了一下,言曰:领啥通知书?我说,公社里通知,说我考上郑州大学啦。闻言,徐股长脸色由阴变晴,语音变调,甚是热情,“你叫许凤才?”我说,是。瞬间,他从一摞信件里找出印有郑州大学字样的一封递给我,满脸微笑,祝贺,祝贺,你是咱家乡人的骄傲,全县十多万考生,考上郑州大学的只有4人,不容易啊!好好读书,报效祖国,建没家乡。我恭恭敬敬地接过通知书,十分感激地躬身道别。
离开淮阳县教育局,作为个体,1977年的高考已正式收宫。(许凤才)